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贫困中的丰富

发布时间:2012-12-19    【字体:加大  缩小

    小时候,家里有一只暗红色的旧箱子,我一直视为珍宝,因为里面装满了完全属于我自己的财产:连环画。我的收藏并不多,总共一百多本的样子,相比之下,崔永元可以让我们这些普通人家的小孩羡慕死:光是电影连环画,他就有一千本。不过,量虽说少了点,那份珍惜爱护的心是一点也不少的。记得每回拿出来看的时候,都会很自觉地去把手洗干净。我还有一个额外的癖好:经常把箱子里的东西取出来,一遍遍地重新整理排放,乐此不疲,仿佛一个军官不断让自己的士兵排练出操,以此保持一种高昂的军风和士气。

    多少年过去了,这些连环画同我的宝贝箱子一道,都已经烟消云散。外面的世界也早已变成了卡通和动漫的天下,连环画这行当本身也早已好景不再。不过,某个东西一旦过时,就有可能成为怀旧的对象,也就有可能换一种方式火一把。眼下的“连环画热”,多半就是我们这把年纪的人追怀自己童年的一种方式。我常逛文庙和几大网上二手书市,吃惊地发现小时候视若天价(1毛,或10块水果糖)的连环画,如今又被炒到了新时代的天价。这年头,怀旧也是相当昂贵的呀。我对连环画的兴趣比较普通,难比那些烧得昏天黑地的“连友”,只零星地买了一些当年最喜爱的作品,如《东郭先生》、《杨家将》、《永不消逝的电波》等,稍微缅怀一下而已。

    但是这一怀不要紧,在闲来随便翻翻的时候,常常会有爱不释手的感觉,而这种感觉并非仅仅出于忆昔和怀旧。如今的我,当然不太会关心那些故事什么的,却吃惊地重新发现了小时候根本不会注意的画面的精美,场景的细腻,线条的飘逸,人物的神采。原来这些一向被视作儿童读物的“小人书”当中有不少竟是真正的艺术精品。再考虑到它们出品在一个政治挂帅,桎梏甚多的年代,这里面的意义就更加耐人寻味了。于是也多留意了一下,才发现那时候的小人书,好多出自名公巨匠之手:贺友直,程十发,刘旦宅,戴敦邦……当真是大师云集,群星璀灿,难怪啊难怪。

    最近读了黎鲁先生的《连坛回首录》,对当年连坛的甘苦和盛况有了更多的了解。黎先生是新中国连坛掌门级的人物,30年代的老党员,50年代初任华东人民出版社连环画科科长,新美术出版社副社长,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副总编辑兼连编室主任。由这样一位新中国连环画的开拓者及诸多重大事件的决策者来回首往事,大大拉近了我们与历史的距离,是今日连坛难得的幸运。书中写到许多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在连坛叱咤风云的人物,多为作者的朋友、同事和部下,写来细腻有形,真实可感。黎鲁先生本人为知名画家,在六、七十岁的年龄骑自行车周游20余省,出版《速写十五省》画集,故写人状物也目光独到,锐利生动。更惊人的是,书中所刻画的这些人物,一律配有作者在不同年代亲手绘制的肖像画,文画相映,仅此一点即价值无量了。

    书中所写当年连坛的生态状况,今天读来令人感慨万千。比如当年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旗下专业的连环画家竟有将近百人,号称一百零八将,这在世界美术出版史上恐怕也算是绝无仅有了。如此浩大的声势,折射出连环画这一样式在新中国艺术史上的尊崇地位。这里面当然有特殊的背景。书中提到毛泽东关于要成立专门的连环画出版社的指示。据说老人家特别喜欢看小人书,床边都放着人美版的《三国演义》。不过这应该放在一个更大的五四以来文艺通俗化的走向中去看,其中的文化脉络会凸现得更加清晰。

    在学习中国当代艺术史的时候,我常常感到纳闷的一个问题是:为什么一些高质量的制作,恰恰产生于非常困难的年代,而到了春光明媚,百花齐放,形势一派大好的时候,它们却无可挽回地没落了。这里面到底有哪些机制在起作用?《连坛回首录》恰恰给我们提供了大量第一手的资料。比如,书中写到1954年,黎鲁先生因觉封面设计单调一律,下决心要向诸多非连环画专业的名家组稿,其中包括吴湖帆、刘海粟等,结果当然是无不从命,替人美的作品添色不少。这样的事情,恐怕也只有在计划经济和行政命令的时代才可能,今天连想都不用想。

    碰巧,我刚读了上海电影译制厂老导演苏秀老师差不多同时问世的《我的配音生涯》。我发现,在同一年代,不同艺术领域的这些艺术家身上,有着惊人的相似。比如上译厂的老厂长陈叙一先生,同黎鲁先生一样,本身是学艺术的,又很早就参加革命,建国后受命开拓,在深知艺术规律的基础上,网罗一大批专门的人才,对之精心爱护与培养,同时以献身革命与热爱艺术的双重激情投入工作,既获得巨大成绩,又饱受磨难,这种相似应该不是偶然,而是某种共同的命运。

    上海连环画、上海译制片、上海美术片,或者还可以加上上海奶糖、上海饼干……它们都曾经是高质量、高水准的品牌象征:在它们兴旺的时节,有一种精气神儿支撑着它们,那就是精益求精、追求完美的上海精神,这精神又打造了这些极品尤物深刻的自信,并且回过头来强化了上海的城市自信。可是曾几何时,它们又都先后脚儿地衰落了,随之,上海和上海人也不那么自信了。那是在什么时候呢?它们还会回来吗?很难说啊。不过,好在这些书还在,它们无言地向孩子们展示着那个还没有走远的曾经,那贫困中的丰富、艰苦中的执著。